昆城的空气愈发燥热。第二次统测结束,耿星语走出考场,心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添了几分底气。
这段时间心无旁骛的投入,笔下功夫的稳步恢复,让她在考场上发挥得比预期更好。成绩虽未公布,但她能感觉到,自己离那个目标又近了一步。
这份难得的、扎实的进步,像一小簇温暖的火苗,在她心里跳跃着,也给了她一丝勇气——或许是时候,该面对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了。
她选择在一个周末的晚上,估摸着耿峰应酬结束、可能心情尚可的时间,拨通了他的电话。电话接通时,背景音还算安静,只有电视的微弱声响。
“爸。”耿星语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。
“嗯,星语啊,什么事?”耿峰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松弛,听起来情绪不算坏。
“我第二次统考刚考完,感觉……比上次好很多。”她先报了个喜讯,试图让谈话有个好的开端。
“哦?那不错。”耿峰的语气听起来确实缓和了些,“那接下来也好好复习,别松懈。”
耿星语深吸了一口气,知道无法再回避核心问题。“关于文化课和高考……爸,我有件事想跟你认真商量一下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清晰地说了出来,“我决定复读一年,明年再考。目标是国美的书法系。”
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。连电视的背景音都仿佛被掐断了。几秒后,耿峰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,像一块冰砸破了短暂的平静:
“你说什么?!复读?!耿星语你他妈是不是疯了?!还有个把月就高考了你跟我说复读?!”
“我很清醒。”耿星语握紧了手机,指尖用力到泛白,努力维持着语气的稳定,“正是因为统考结束了,我更清楚自己的水平和差距。国美不是随便能上的,我需要更多时间准备,尤其是文化课,之前落下的太多,今年仓促去考没有意义。”
“没有意义?那你觉得什么有意义?!”耿峰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汽油,瞬间爆燃,“多混一年有意义?写那些破字有意义?!我花钱供你吃穿上学,是让你这么任意妄为的吗?!啊?!”
“这不是任意妄为,这是对我自己未来的负责!”耿星语试图解释,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,“书法是我的专业,是我的理想!国美是最好的平台……”
“理想?狗屁理想!”耿峰粗暴地打断她,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,一刀刀砍向她最珍视的东西,“理想能当饭吃?能当钱花?你看看现在社会上,哪个学艺术的有大出息?啊?不就是写写毛笔字吗,摆弄那些虚的有什么用?!我看你就是不想面对压力!就是想偷懒!”
“我没有偷懒,”耿星语的声音带上了哽咽,却依旧倔强地反驳,“我在努力!”
“努力?你要是真努力,之前会搞成那副鬼样子?!动不动就要死要活!”
耿峰像是找到了最有力的攻击点,将她最痛苦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,并用最恶毒的方式扭曲它,“我看你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!根本不适合走这条路!还国美?我看你是痴心妄想!”
耿星语猛地提高声音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,“你没有资格否定我的努力!你根本不了解我!”
“我不了解你?我是你爸!”耿峰的咆哮几乎要震破听筒,“我告诉你耿星语,你要是敢复读,以后就别想我再给你一分钱!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就使多大的本事去!我看你离了这个家能活几天!”
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耿星语所有的期望和坚持。她所有的努力,所有对未来的规划,在父亲眼里,原来只等同于“钱”和“离了家活不了”。
那些曾经支撑着她的、关于理解和支持的微弱幻想,彻底粉碎。
她没有再争吵,也没有力气再反驳。极致的愤怒和伤心过后,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。
电话那头,耿峰还在不依不饶地咆哮着,各种难听的、侮辱性的话语不断传来,但她好像都听不清了。
那些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,只有几个尖锐的词汇反复穿刺着她的耳膜——“没用”、“丢人”、“妄想”、“白费钱”……
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噪音中,一个极其清晰、冰冷、带着彻骨寒意的声音,如同毒蛇的信子,猝不及防地钻了进来:
“……你那么痛苦你怎么不去死啊?死了倒清净!”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耿星语整个人僵在原地,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她握着手机,手指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连心跳都好像停滞了。
耳边只剩下那句恶毒到极致的话,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反复回荡,放大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在她的灵魂上。
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,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。只是默默地、僵硬地,将手机从耳边拿开,然后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。
世界,陷入一片死寂。
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,掉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耿星语没有去捡。她缓缓地、缓缓地蜷缩起来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滑坐在地上。双臂紧紧抱住自己,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。
没有哭声,没有抽噎。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、剧烈的颤抖,和一种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的、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与绝望。
之前因为统考顺利而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信心和勇气,在此刻,被父亲那句足以杀人的话语,彻底击得粉碎。状态,无可避免地,再次急转直下,跌入了更深的、更黑暗的冰窟之中。
房间里,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,和她无声碎裂的世界。